给远在老家的父亲打电话，我故意问父亲最近在看什么电视？回答是“老奴民”。再问，好看吗？父亲笑呵呵地回答，都是真事儿！果不出所料，就知道父亲一定会喜欢最近热播的电视剧《老农民》。在父亲的山东口音中，“农”永远都是“奴”音。父亲的祖辈上就是赤贫，解放后，有了自己的土地，依靠勤劳和诚实，不但一家人开始逐步解决温饱，而且父亲在个人政治上也有了很好的发展，当上了生产队的副队长。这一切都和《老农民》中的牛大胆基本一致。不仅如此，父亲比牛大胆的进步还要快一点，同时成为了一名预备党员。但不幸的是，在上世纪六零年代初，山东农村刚刚熬过三年灾害，农业生产已经有了新的希望，只要渡过青黄不接的那两个月，生活就会好转。可在发放国家救济粮的时候，因为父亲是队干部，要以身作则，一家人都不能领取救济。现在大家都知道了，那不是一个可以说理讲人情的时代。没有办法，为了不让奶奶饿死，在一个夜晚，父亲怀揣两个菜团子，躲过村庄四周巡逻的民兵岗哨，踏上闯关东的征程，冲进了茫茫的夜色之中。尽管冰天雪地的黑龙江大山在传说中是那么的可怕，尽管对即将投身的生活是那么的一无所知，但父亲坚信一点，家里只要他这个干部一走，奶奶就一定会吃上救济，一家人就不会再挨饿。当然，父亲这一走，之前个人的一切经历也都被彻底格式化，在茂密的原始森林中开始了一个林业工人的新生。因此，我喜欢上《老农民》的原因和父亲不同。父亲更多的是回忆，而我则是好奇，是想要在电视剧中更多的了解父辈的经历，还想要探究和发掘，试图以自己的判断来对那段特殊的历史时期有个稍微准确的认识。

　　 在电视和电脑的不断切换中，成功地完成了追剧的过程。开始于被剧情所吸引，然后被抓住，然后为牛大胆、杨灯等的命运揪心、愤恨，被紧紧地抓住，深深地陷了进去，似乎无法自拔。为人格如此遭轻贱和蔑视而愤恨，期盼牛大胆、吃不饱们尽快解脱，也好让自己解脱；但似乎又很享受这种困扰和揪心，不希望剧情出现转折。不知不觉中，猛然发现自己竟然被晾在半空之中。电视中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也差不多已经熟悉的插荤打科的段子，但剧情已经面目全非。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走在一支队伍的排头，自己走的感觉正好，雄赳赳气昂昂地阔步向前呢，很久才感觉有点不对劲，回头一看，整支队伍并没有跟进，原来自己被第二名给逗弄了，所有人都默契地配合了这次玩笑，于是，自己彻彻底底地成了一个大槎子。

　　 《老农民》给我感触最深的一个镜头是在韩美丽把吃不饱当

牛一样用来犁地，被牛大胆一顿好揍之后，两人到公社去离婚。当时，公社王主任问孩子的归宿，一向霸气十足、一心革命的韩美丽的脸上和眼中瞬间闪现了一丝母亲的柔情，说她也想养孩子，但马上，她就很坚决地说服了自己，坚定了革命立场，脸上充满了坚毅和决绝。可能也是怕自己动摇吧，她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是做文章，……”一刹那，我突然想到当今一个出现频率较高的词语：心灵鸡汤。韩美丽说的这句话不就是那个时代的心灵鸡汤吗？一直以来，我比较反感心灵鸡汤类文章。如今这类文章几乎无处不在，书店书架上成排连片，报刊杂志上连篇累牍，微信里每时每刻都在更新，甚至在开车的时候，收音机里也会定时发送上那么一两段。内容都是告诉你如何做人、如何处事、如何成才、如何立业，或者如何为人父、为人母、为人子、为人女，以及夫妻、家人、朋友相处，等等。总之，涵盖了一个人的生活、工作和学习的方方面面，似乎只要照方抓药，对症治疗，持之以恒，人生一定完美，否则的话，注定是悲剧。文章循循善诱，头头是道，乍听之下，似乎很有道理；稍加琢磨，又似是而非。比如，一天，在车上，在一个节目的结尾，收音机里开始讲故事：“从前有一个禅师（名字没记住），看到一只蝎子在水里快淹死了，就用手去想把它救起来，结果被蝎子蛰了一下；但禅师没有放弃，换了一只手再去救，又被蛰了一下。最终，蝎子还是被禅师救了出来。小和尚看着禅师肿胀的双手很不理解。禅师说：你不能因为受到伤害就拒绝帮助别人了，别人的恶不能影响你成为一个高尚的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听着听着把我气笑了，对坐在旁边的女儿说：“这个禅师是不是傻？他既然想救蝎子，咱先不说蝎子的善恶，用个木棍什么的把它扒拉出来不行啊？知道会蜇人还非得用手？不知道蝎子蜇人也要耗费体力和精力吗？老和尚到底是帮忙还是什么？帮助别人和自己受到伤害并不是一定矛盾的，关键在于选择合适的方式。”但反感归反感，只能是个人感觉，多数情况下，既挑不出心灵鸡汤文章的明显不好，也说不出此类文章的定义和特点，但韩美丽却突然给了我灵感。心灵鸡汤类文章本身文字普遍比较优美，阐述的道理观点看起来也都是正确、正直和正面的，可以说是比较促人向上和积极的，很容易让人产生阅读的好感和快感，并生发出与人交流交换的冲动和激情。因为文章内容看起来的积极和正面，进而使阅读的拥有者产生个人正确的感觉，似乎掌握了占领道德制高点的有力武器，进而用来指导自己和他人。于是，问题就出现了。因此，心灵鸡汤类文章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可以麻醉人的意识，使人主动放弃思考。从这个特点和危害方面来说，心灵鸡汤类文章就是精神鸦片。正如少量和有控制的大烟膏可以治病一样，过量和无节制的鸦片的结果只能是上瘾和沉迷。对于美文，或者包括所有的文字，在阅读的同时都要结合个人已有的认知和阅历去阅读，阅读的同时伴随着不断地思考和判断，也就是孔子说的“学而不思则罔”。没有任何个人思考的全盘接受无异于吸毒。也许原来并没有所谓心灵鸡汤，只是在部分读者成瘾之后才出现。

　　 本来，《老农民》前半生的剧情都在同命运抗争，为生存奋争，和强权斗争。围绕着农民如何吃饱肚子这个小小切入点不断展开，引人不断反省和思考。谁料过了天命之年，《老农民》却突然扔掉锄头，放下饺子包子，开始办企业、出国门、搞创新。如果说开着装甲车去种地还是有意地逗逗乐子，那么后来牛大胆在与省领导合影的时候，称兄道弟不说，甚至让坐在前排的省领导站到后排去，就未免滑稽得太过了。试想，一个年轻时候血气方刚的农民小伙，在公社领导目光的逼视下，违心地把小麦亩产从三、五百斤慢慢提高到了万斤以上；到了老年之后，竟然张嘴闭嘴称呼省长为“老弟”。且不说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称呼并不熟悉的客人为“老弟”本身就缺少礼貌，单单就其深入骨髓的那种对官员和权威的畏惧来说，一个人的人格要分裂到什么程度才会有这么巨大的转变？到了后来的几集，牛大胆和杨灯动辄中国农民如何如何？和当年韩美丽张口闭口的语录和指示已经完全没有什么区别了。韩美丽的话容易让今天的人们憎恶和唾弃，牛大胆的话听起来却并不怎么刺耳，甚至还会有点扬眉吐气的快感。但他们同样是心灵鸡汤，只是适用的时代不同。三十年来的改革开放是一个宏大和伟大的时代，以一个农民的视角毕竟极其有限，其改革开放以来的剧情，同《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相比较，未免太过浅薄了。改革开放的过程，同样时时潜藏着惊涛骇浪，处处隐含着血雨腥风，而绝非开个馒头店被人扔进老鼠和蟑螂，或者种上玫瑰花遇到大暴雨那么小儿科。如果剧情发展到韩美丽离家出走就戛然而止，应该不愧为史诗般的经典之作；但最后却硬要穿着大裤裆棉裤和对襟大褂的文盲老农民拖拖拉拉地去表现新时代风貌，学着韩美丽向观众传送些解气却不解闷的心灵鸡汤，重新又进入了同一个轮回，实在是《老农民》的悲哀。难得的一部接地气的史诗经典，最后竟然脱离现实得那么彻底，真是糟蹋了